艾晓明武汉日记2: 疫城内的永别时刻

圣地亚哥华人资讯网   2020-02-10 10:2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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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艾晓明(公共问题学者,纪录片工作者)

昨天下午,我在天台上写了一下午的字,为纪念李文亮医生。一直写到天要黑了,也感觉很冷了才停笔。如果不做这件事,我无法释放李医生之死给我带来的情感冲击。这一周里,连续得到了三位武汉朋友长辈去世的消息。今天早上,我们的另一位好朋友的哥哥,家里也有亲人被告重症。

满屏惊恐,如果我接下来再看手机,一整天也不会有好日子过。而且,就在我千里之外的母校,也有教工家人被确证隔离医治。这个病毒,来势凶猛。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防范它的长驱直入,你看,飞沫传,眼睛传,接触传,空气传,粪口传——有位专家说这是指吃屎。我的天,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解释路口、枪口或人口,难道那是吃了马路、吃了枪子或者吃了人?

有关人口,我也想到了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现在提倡接触要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安全起见两米为宜。而且,你自己的手不要去摸脸和口鼻……我希望数码受孕尽快投入实验,因为,人类美好的情爱体验必须弃绝。否则每一个人都要像汉姆莱特那样来一句天问。换句话说,病毒山呼海啸,人类生无可恋。

数字开始发生问题,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算法,那就是「2029训诫」,「2020年签名」,不信你去看那份震惊全国老少的文书。还有,开放床位7259,已用床位7332……所以小学开学必须推迟;不然,是按人类通用的普通算法还是按新冠时期的特殊算法呢?至于新冠的死亡率无论如何都保持在2%,那就不要问我,我会和上级保持高度一致,不然我也怀疑自己吃了屎。

作为一个文科生,在这个时候觉得自己很没用,病毒的故事支离破碎,传染的知识乏善可陈。所以我不接外媒采访,也没有建议给周边亲友。因为,我是告诉你中国的病毒专家说分晓在即,药到病除;还是告诉你英语世界的病毒学家忧心的场景?你知道权游大片吧,病毒如夜王领军,亡国灭种、凛冬将至。

不说魔幻了,我回到自己的经历。

我的老父亲在封城期间与世长辞,他本不应该属于这个瘟疫故事,可是我们都无法预测死亡的时间。我愿意说他半年都没有出过自己房间,因此他不可能属于新冠。但我并没有医学凭证来证明这件事,现在我和阿姨都在家自动隔离,待14天后再行出门。

事实上,我觉得老父亲冥冥间选择的永别时刻,简直是无比的人间智慧。因为,说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再过三天,即2月5日,武汉市将组织力量进社区,排查“四类人员”集中观察,以便收治隔离。这对求治者或许是一件好事,但对于一位年届九六、全部失能的高龄老人来说,我不能告诉你这将会多么恐怖。实际上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把我能够在家抄起的所有家伙都想了一遍。因为,我不可能容许任何人把我活著的父亲抬出去隔离。

父亲走的当夜已是10点30分。护工给老人取出了鼻胃管,我和她一起给老人擦了身体。我儿子和表弟得信都过来了,他俩给老人穿好了衣服。我不懂佛学,之前看了佛教方面有关老人临终的一些建议,所以我们都保持了肃静,只有念佛机不断重复著南无阿弥托佛的诵祷。按说应该居家停灵至少三天,但当下哪有可能。我通知了弟弟委托的朋友,也请护工阿姨各自休息,我留在房间守灵。但我也没闲著,几个小时里,我把所有不再使用的物品都收拾了,包括:鼻胃管、鼻饲注射器、吸痰管、吸痰器;各种放置漱洗、擦拭的盆子、杯子、棉签、纱布、毛巾;还有大大小小的杯子、碗、瓶子、捣药的石臼……除了这些,又有各种打开包装而没有吃完的药物,从心血管方面的常用药到这几天来的头孢、莫西沙星、肺宁颗粒以及护理垫等。

之所以要这样,是因为无论我怎样跟弟弟委托的朋友说,封城隔离,我不想要任何人过来聚集;第二天必然还是会有至亲好友上门,还需要有朋友协助帮忙办理死亡证,联系殡仪馆……然后,就是所谓「出殡」。

这全是天亮后要发生的事情,当即也需要布置灵堂。我将早已准备好的父亲装框照片摆置好,家里寂寞盛开的年花,也就直接移过来围绕著灵位了。

3日上午一应亲友过来,下午两点半,灵车到。果然,任何家属也无法随行至殡仪馆。我原想,我们亲友自己为父亲起灵。我们换了一个比翻身床窄一点的沙发床,以便出门。结果,自家的灵床以及装殓的白素床品同样不能随行。

殡仪馆的四位年轻人,三位穿著防护服,口罩里露出的面容也是眉清目秀;他们用自己带来的黄色拉链袋和素缟装殓,动作也很利索。我签署了和殡仪馆的协议,脑子有点乱,印象中是按照他们的要求,机械地写了一句「同意立即火化」。

其实那一刻几乎也容不得我多想或者不同意。我觉得父亲的灵也能理解,他生前就是一个高度自尊、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再则,殡仪馆这些天也都不容易了,我如果提他们做不到的要求,几个小伙子也要为难。

就这样,四位青年用他们自己带来的装殓袋,把父亲抬出了家门,送上了车。车上没有那种灵床,也就是一个平摊在车里的简单装置。最后一刻我看得也不是太清楚,老人这样平躺车底,总算不太颠簸了吧。正常情况下,殡仪馆除了遗体接送,还会代理安葬礼仪与搭建灵堂,以供亲友在预约火化那天举行告别仪式。现在因为疫情,全都省略了。


签协议时,那位工作人员说,家属在家里等电话通知,按照预约时间去领取骨灰。我明白那必须是封城结束后,甚至疫情解除后的事了。

父亲的后事就这样地从简从快,不到一天结束。一位大家庭的高龄长者、一儿两女三代儿孙,无数亲友……想来我真是几多唏嘘!只能是频频安慰自己,情有所迫,别纠结,不自责。老人家学佛多年,他必定深知往生美好。死亡只是肉体老朽,而生命会去到更开怀的世界;又想到父亲病苦数年,终得解脱,我们子女陪伴至此,何必挂碍。

老人走后,我家的两位阿姨说,按照乡俗,他的床应该竖起来。我上网查阅,这意思是死去的人无法再回到床上,以便灵魂升天。但我没有同意,一来那个医用护理翻身床真不是一般的重,我们几个人是做不到的。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不忍这么做。

我觉得父亲的灵魂会回到这个房间,回来看看我们。这个房间至少应该在一段时间保持他卧室的样子,让他的灵魂感到心安,这样他才能更加轻松地随佛菩萨去天国。

2日夜深人静时,我给远在北美的弟和弟妹发出消息。有关父亲的终局,我们早有商量和准备,只是没想到就在此日。他们无法赶回,我因此留下了和父亲临终相关的几个物件,作为这个特殊时期的家庭纪念:


1、体温计,父亲的体温最后停留的度数已经看不到了;而这个读数已经深深地铭刻在我记忆里。我用酒精洗过泡过,外盒又喷洒数遍,包好了。


2、最后一块手巾,父亲停止呼吸后,表弟说应该用手巾把口鼻盖上。这块小手巾从那夜到起灵,一直和父亲在一起。

我用消毒液泡了一夜,洗净后,又用专门消毒的电热壶煮了两遍。


3、原来冰镇威士忌的石头,父亲发热降不下来,我遵医嘱,给他物理降温,也就是冷敷。除了用毛巾,冰镇柚子皮,还用了这些个冰镇石头(包在毛巾里)。

这些石头也消毒过,高温煮过两遍。沸腾的水像一种仪式,带走不详的信息而留下物品本来的洁质。


4、我在这个盒子里放上了四朵乾花,这是喜爱花艺的弟妹离开家时留在盘子里的,代表他们一家四个成员的心意。我用疫期购买医药口罩的袋子包装了这些花朵。


5、我在这张明信片上写上了给弟妹们的短信,记录了爸爸去世的时间。


6、这张明信片上的黑嘴鸥,是弟弟近年来投身阿拉善工作支持的环保项目之一;画面正好也是一家四口。尽管弟弟一家没能赶回来,父亲对他们全家的祝福是永远的。


7、我把这个纪念父亲的盒子放入这个米袋里,「稻生于水,淳淳不息」,也是父亲对孩子们的愿望吧。在我们成长的年代,父亲从未说过要我们干什么大事。他挂在嘴边的不过就是:你们长大后,要自食其力。一个传统的中国家长,就愿意孩子自己能挣饭吃啊。可不是,疫情未解除,很多人为了吃饭,已经开始回城。

天知道,我们还要经历多少,才能走出危境,重返温饱的生活?

好在,父亲歇下了他的劳作,终于不必再为这些忧愁了。

2020年2月8日补记

作者简介:艾晓明(1953年11月-),祖籍河南信阳,广州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2008年底退休。独立纪录片工作者,女权主义学者。关注当代中国历史、女权议题和社会行动。现住江夏区,离汉口站大约四十公里。影片代表作有:《天堂花园》、《太石村》、《中原纪事》、《关爱之家》、《开往家乡的列车》、《我们的娃娃》、《公民调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国家的敌人》、《让阳光洒到地上》、《乌坎三日》等。2017年完成历史纪录长片《夹边沟祭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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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经艾晓明教授授权发布,原文由 Matters.new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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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Dor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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